一个抑郁症患者的自白

最严重的时候,就像死亡过程被无限拉长。

——述者

抑郁症,抑郁障碍。是一种典型的心境障碍。

很多重症抑郁障碍患者在缓解或恢复后,回顾最难熬的日子,都用过同样的形容:“那就像非常缓慢的死亡过程。”


我大概是两年前意识到自己患上抑郁障碍的。一个心理咨询师患抑郁障碍,这也只能让我比很多抑郁症患者更早的意识到自己的情况。然而,这并没有带给我足够多的帮助,在病程的发展过程中,尽管我采用了更全面的应对措施,依然没有阻止症状逐渐严重。但在另一方面,因为更及时的自我关注及应对,时至今日,我还能保持很低限度的自我生活能力,但也仅此而已。

在一开始的两三个月里,发生的明显变化是动力丧失。整个冬天都过去了,忽然发现自己一个冬天都没有去滑雪,对滑雪重于吃饭的我来说,这已经很不正常了。生活中的所有爱好都在逐渐远离,攀岩馆的次卡一直到过期也没再去过;足球已经亏了很多气,彻底瘪了;围棋盘落了厚厚的一层土,没有擦拭。

如果说对于运动、阅读、学习的失去兴趣有可能只是懒惰的话。很快,动力丧失的症状迅速蔓延到工作和生活的各个细节中。

我开始无法从心理咨询中获得成就感,约见来访者的安排变的被动,只能等来访者主动约我。约定时长就快到了,我依然还在家慢慢的磨蹭,因此我迟到了好几次,这种事情在我整个咨询师生涯中从未出现过。

更为可怕的是,我从无法与很多来访者共情,到后来连真诚和关切都难以做到。很多时候我和来访者僵坐一小时,我未曾感受到任何来访者的感受,来访者也没得到我任何支撑。我不得不中断并转介了大部分个案,甚至连谈话后的个案信息都很难撰写。

有部分同盟关系选择等待我,在他们了解到我的处境后表示理解,并表示不愿意转介到其他咨询师那里去,他们愿意等我。对于那些依然坚持等待我的治疗同盟关系,我本应该充满了感动和自豪,但我一无所觉。

在生活方面,吃饭、洗漱、打扫卫生,等等一切都变的艰难。

每天光起床这件事,就要为自己做很长时长的心理建设,躺在床上两个小时只为了爬起来。好不容易爬起来后,洗脸,刷牙,洗澡,每一件事都会耗费我很大的精力,以及很长的时长。

以前我的生活在很多人看来也很单调,但我依然充满热情,偶尔自己下厨,每天冲两杯咖啡给自己,每周三和周五是固定的攀岩训练日。但这一切在抑郁状态下很快就消散了,只剩下每天逼迫自己的两顿饭。每次点外卖的过程都很漫长,拿着电话发呆五分钟才想起自己需要订餐。餐来了,吃饭又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想着我要拿起勺子,咀嚼,吞咽,每一个动作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动力储备。

性欲也逐渐衰退,直到完全消失。

与此同时,我的意识开始变的迟钝,如果问我2+2等于几这个问题,我可能需要5秒才能答出来。记忆力衰退,无法集中注意力在任何事情上。然后这一切开始表现出躯体化症状,出现抑郁性木僵,很多时候,很希望能像一根木桩一样躺在那里,慢慢腐朽。

这是一种不可抑制的慢慢走向死亡的状态,尽管在这一过程中,我坚持服药,寻求心理干预,我的督导在拉着我的手,但我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舍曲林、米氮平能让我冻结片刻,但并不能给我带来力量。我依然感受到自己正在缓慢的,向着深渊跌落。而且,在这个时快时慢的跌落过程中,我最本能的内心中,并没有感觉到绝望和恐惧,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抑郁症使我几乎失去了工作的能力,生活的入不敷出成为另一个走向死亡的推动力。但我其实毫不担心,是的,抑郁症的可怕就是,即便面对各种危机,自己仍漠不关心。


如果我不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我没有固定周期的寻求心理干预,不难想象,我在一年前应该已经死去了。

能在理智上清楚自己的状态,知道程度有多严重,了解应该如何应对。虽然只是在理智上知道,但这依然非常重要,不仅对我个人,对所有重症抑郁症患者来说都是。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是适应障碍(在DSM-5中已经被归类),也不是应激障碍。

这些外部框架,让我能在极糟糕的恶劣心境中,在极差的躯体状况中,能够建设自己,在有限的几个节点上坚持住:坚持记录自己,坚持服药,坚持见咨询师,以及坚持每月一次的电休克治疗。

这是一场外部概念和内部驱动力的对抗,佛洛依德说人都有生的驱动力和死的驱动力,当死的驱动力占了上风,就是本我崩塌的时刻。不是超我强硬的帮助本我重建,就是本我拉着一切一起毁灭。

电休克治疗,成为了止住我继续滑落的最后一道防线。每一次电击后,我都能清晰的感受到情况的缓解,这种缓解包含精神状态的好转,也包含身体反应的减弱。电击更像是一种唤醒,能够帮助在接下来两周时长变的好起来。我需要在这两周里尽力去消化自我,平衡认知,与咨询师协同工作。

这就像在一道门前,一脚跨过门,一脚留在门内;也像是垂吊在山崖上,上面的人间,下面是黑暗。内心的声音还是会时刻响起:你松开手,就再也不存在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这是你想要的。而意识不停在反驳。

在这样的两端争夺中,每一个都是我自己,没有坏的也没有好的,没有善良也没有邪恶。一端是腐朽另一端是生机,他们在互相侵吞,竞速。

如果有一天我爬上来,相信我将更善于捕捉来访者的内在本能,更善于共情治疗同盟的对象。我会成为更有力量的自己,更合格的咨询师。

而如果我放手了,也不要奇怪。在一个咨询师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人生,一切都是一路走来的习得,和机遇给予的选择。有时候整个世界都不理解的选择,只要是你自己的事情,就不用说对不起。

希望每个人,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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