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格考试取消后,心理咨询业何去何从 “我们不需要心理热”

资格考试取消后,心理咨询业何去何从 “我们不需要心理热”

甘肃省妇幼保健医院,在进行沙盘游戏心理治疗的孩子。(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3月8日《南方周末》)

130万心理咨询师持证人员中,真正技能过关的有多少?鱼龙混杂的市场让大众无所适从。随着受过专业教育和训练、具有职业伦理和科学精神的心理咨询人员的成长,伪心理服务的市场会慢慢萎缩。

2018年的春节假期,对中国的心理学界来说有些难熬。

2月15日,大年三十,国内三大心理健康学术机构——中国心理卫生协会、中国心理学会、中国社会心理学会共同起草了《关于开展心理咨询与心理治疗活动的共识声明》(以下简称《共识声明》),重申依法依规开展服务和培训,同时,也对“打着心理学旗号以精神控制和牟利为目的的活动”表达了抵制和谴责。

这和一篇报道有关,一个月前,南方周末报道了中国心理咨询业日趋市场化和商业化的背后乱象,引起社会热议(详见2018年1月8日《“野鸡心理学”席卷而来》)。

也和行业乱象有关,三大学会在起草背景中特别说明,虽因报刊报道的特定事件所起,但并不仅仅针对具体报道或具体某种“治疗”行为。

与此同时,正在进行的2018年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副秘书长朱永新提交了一份关于加快《心理师法》的立法提案。“中国国民心理健康问题比较突出,心理健康立法与世界各国差距较大,心理健康服务行业无法适应社会发展需要。”朱永新提案说道。

从被热议到出声明,再到上两会提案,中国的心理咨询业到底怎么了?

“大师满天飞”

过去15年里,心理咨询在中国,如同美发美容、厨艺、开挖掘机一样,被视为一种劳动技能。而在发达国家,心理咨询多属于一类医疗技术。

中国有130万名心理咨询师持证人员。乍一看,数目庞大。按照发达国家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专业人员与居民人口1∶1500的比例,中国需要的仅约86万名专业人员。

但事实上,有证不等于能从业,能从业不等于正规。

湖南天舟文化心理健康服务中心主任梅玉峰把心理咨询资格考试比作高考,“资格证相当于大学录取通知书,通过考试不代表具备相应的执业能力。”

在他看来,现实是什么流派都懂一点的咨询师随处可见,要价离谱的“大师”满天飞。梅玉峰推测,130万持证人员中,真正技能过关的并不多。

中国心理咨询资格证的含金量一直饱受诟病。南方周末记者走访得知,一个二级咨询师的诞生,仅需突击短训半个月。通过考试、获得从业资格后,持证人转身开起心理咨询室、工作坊。业内有人调侃,这甚至成为下岗再就业的一种出路。

事实上,考证培训本身并不能带来足够的从业技能。真正上岗之前,心理咨询师需要接受系统的执业培训,在专业督导的支持下,经过长时长的实践训练,才能成为合格的从业者。但在国内,对于持证心理咨询师的实习时长、督导时长,此前没有任何规定和后续管理。

中科院心理所的调研发现,持证人员中,有些人学习心理咨询是因为兴趣,还有些出于“自助”——希望通过学习,寻找答案和方法,解决自身或家庭成员的心理问题。学界估算,真正以心理咨询为职业的并不多,约占总人数的5%。

上海某三甲医院的一位精神科大夫,曾听到医院附近工作室的咨询师“劝慰”来访者:“你这没什么,不应该吃对面医院的药,他们一天到晚乱开药。”他了解这位患者,有强烈的自杀倾向,“这很危险,让来访者拒绝临床医生的治疗方案,有些人很可能因此丢了性命”。

“受训不足的心理咨询师非但无法助人,反而容易造成伤害。”北京大学副教授徐凯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往心理咨询师被告,大多因为执业受训不足或没有受训。

2017年10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组织的心理咨询资格考试被取消,摆在行业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建立起门槛适当、系统规范的制度体系。

“心理咨询师应由国家统一认证,参照执业医师法,明确其职业为技术型系列而非劳动技能系列,为专业人员的准确定位及后续职业发展指引方向。”朱永新建议。

学院与江湖

社会上的心理咨询和培训课程让人眼花缭乱。中国心理学会注册督导师隋双戈的一位咨询师朋友曾参加过一次类似灵修的“心灵之旅”。培训过程中,许多受训者痛哭流涕,觉得“伤口被打开了”。

事后,这位朋友分析,主办方通过人群聚集和心理技巧,有意制造出一种气氛。“羊群效应”之下,受训者很容易模仿其他人的冲动性表现,防御性降低,与培训者建立信赖关系。

培训结束后,咨询师朋友纳闷:“既然‘伤口’都打开了,怎么不包扎一下就让大家回去了?”主办方反问:“要不然下回人家怎么可能再来?”

按照发达国家模式,心理咨询行业理应在专业化发展的基础上市场化,但中国却截然不同。国内高校临床心理学和咨询心理学的学科教育开展较晚,通过学历教育培养的心理咨询人员数量和质量严重不足,因此,通过人社部的心理咨询师考试,让非科班人员横向进入,成了无奈中的选择。

这就造成了社会上两大截然不同的咨询师群体:一类是医学科班出身、存在于高校和医疗机构的咨询师;另外则是一批私人挂牌、自负盈亏的心理咨询工作室。前者被称为“学院派”,后者则是“江湖派”或“草根派”。

2018年春节期间,业界一篇题为《心理学江湖》的文章调侃:“学院派”个个都像不接地气的仙侠,当他们执拗地坚持自己派别的理论时,“江湖派”却在给他人以共情;当“学院派”只为自己的规则,拒人于千里之外,“江湖派”则在安抚他人的心灵。但同时,“江湖派”将“学院派”对家排、NLP、九型人格(以上均为心理学相关理论)的指责比作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中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颇有武林中“名门正派”和“魔教”抗争的意味。

一位长期从事心理健康服务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目前的医学体系中,精神科医生在心理咨询方面受训不足。生物医学模式下,精神科医生依然以药物治疗为主,接触的心理咨询个案相对较少。即便做心理咨询,医生的思维习惯依然存在,难免会让来访者感到生硬和强势。

而“江湖派”则相反。一位咨询师感叹,“江湖派”有值得“学院派”学习的真功夫:“不是学习骗钱敛财,而是如何建立和来访者的信任感、依从性。”

广州日辉成瘾和心理治疗中心负责人何日辉曾参加过一些家排工作坊,亲眼目睹该疗法治好来访者的个案。他隐隐感到一种神奇。“所谓的科学,受到时空背景的限制。”他觉得,人性是复杂的,心理学界应该抱有开放、包容的心态。

事实上,每一次对非主流心理疗法的批评都会引起一部分人的强烈对抗。

徐凯文也注意到了舆论的反弹,“我们不是围攻,我们是希望正本清源——心理咨询不是神神鬼鬼,心理学是一门科学,经过了一百多年的检验。”这也是三大学会起草《共识声明》的初衷。

心理学和伪心理学

“千万别误以为这是学院与草根之争,这些乱象的实质是,借心理学之名搞精神控制和牟利,跟传销差不多。”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副院长谢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同济大学医学院教授、上海东方医院心身医学科主任赵旭东也不赞成“学院派”和“江湖派”这样的二元对立。在他看来,用是否科学、规范进行区别,似乎更有建设性。

“我们要让心理咨询领域正规地、内容丰富地发展,而不是急吼吼、肤浅浮躁地发展。我们不需要心理热,应该稳扎稳打,在规范的基础上越快越好。但如果不规范,宁缺毋滥。”这是赵旭东在21年前参加央视《实话实说》节目时表述的观点,放到今天,依然适用。

过去15年的心理咨询行业,大量非科班出身的“赤脚医生”占据了从业人员的大多数,喜忧参半。特别是在二三线和以下城市,公众依然对心理疾病讳莫如深。强烈的病耻感让他们不愿迈进精神专科医院,而是首先选择社会机构接受心理咨询。

“信巫不信医,误人误己。信息不对称,难寻匹配。”隋双戈发现,即便效果不错,来访者也很少主动对外宣传,这可能导致鱼龙混杂的市场自我净化速度较慢。

心理热和高价咨询费不无关系。

目前,社会上的心理咨询公司,每小时收费通常在500-800元。咖位更高的,每小时的咨询费用可以高达两三千甚至上万。

社会机构的天价收费,赵旭东也偶有听闻。好几年前,一位咨客在咨询师家中接受了三次催眠,每次收费9000元。而他曾在德国接受过催眠培训,但“从不会在医疗机构之外给人催眠”。他和社会机构的咨询师朋友结伴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对方坦言“月收入三四万,自费出国开会已不成问题”。

公立医院却是另外一番图景。在广州,心理咨询按照医生职称分为每小时100、200和400元三档。一位曾在北京一家知名三甲医院精神科看诊的患者回忆,精神科大夫的问诊时长超过15分钟,往往会加开一张60元的心理咨询单,“确实说了不少话,但又不像是专业咨询”。

定价过低导致科班人员不愿选择心理咨询和治疗。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曾做过测算,包括人力、诊室等投入,心理咨询每小时的成本至少在300元。定价过低,加之时长和周期较长,公立医院普遍不愿开展心理咨询。

“如果不能从公开挂出的价目表上维持生计,这个行业的正规军永远发展不起来。”赵旭东说。

学历化和专业化之路

尽管赵旭东承认“门槛低了”,但他也明白,这些社会上的心理咨询师和心理学爱好者填补了巨大的社会需求,也帮助过很多人。

“我们应该向他们致敬,而不必批评、挖苦、讽刺。中国需要比医生多得多的心理学家、比心理学家多得多的社会工作者,参与到精神卫生和心理健康的工作中。”赵旭东说,精神科医生无法单打独斗。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数据显示,中国各类精神疾病患者人数超过一亿。精神疾患在中国疾病总负担的排名中位居首位,已超过心脑血管、呼吸系统及恶性肿瘤等疾病。

徐凯文也感受到了公众对于心理健康需求的不断攀升。1997年,他在苏州一家医院当精神科医生,全院只有400张床位。等到2017年回院参观时,医院床位数已增到1200张。

但不仅是门槛低,个案积累和高水平的专业督导亦是问题。以往获得心理咨询师证书后,非科班出身人员很难进入医疗或高校体系,接受带督导的系统培训。而社会机构的系统训练费用昂贵,且难言正规。

徐凯文介绍,目前国内有20家心理健康机构,被中国心理学会临床心理学注册工作委员会认证为实习机构,如同教学医院,批量培养合格的心理咨询师。比如在北京大学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实习咨询师要接受一年的培训,每周进行一对一的督导。一年内,除了完成至少100小时的在督导下的个别心理咨询的临床实践,还要参加案例讨论、两三百小时的继续教育课程等。他承认,这20个机构“距离全国的需求还有很大差距”。

“从长远来看,心理咨询师的培养要通过学历化教育解决,这没有疑义。”中科院心理研究所所长、中国心理学会理事长傅小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也和国际经验相吻合。

在德国,心理咨询师必须花费五到六年时长学习相关专业知识,再加上一年的实习,才可能拿到从业资格证。在美国,成为心理咨询师可以通过心理咨询的硕士项目、咨询心理学或临床心理学的博士项目来达成,但理论、实操和带督导的实践缺一不可。硕士需要进行一至两年的半职实习,累计100-300的个案小时数。“实习机构每周提供至少一次一对一督导,这是很多项目对督导的最低要求。”一位曾在美国学习的心理咨询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台湾也规定,参加咨商心理师、临床心理师资格考试,必须拥有正规大学主修临床心理学、咨商心理学并有硕士以上学位。

但傅小兰也强调,“心理咨询行业并不排斥横向进入,非科班出身者也可以成为优秀的心理咨询师。”根据中科院心理所的调查,约20%的取证咨询师有强烈的专业成长愿望,且具有较好的专业潜质。她希望,这批人能通过继续教育和专业督导成长起来,最终成为合格的心理咨询工作者。

2017年9月,中科院心理所牵头成立了中国心理咨询师协会筹委会,将帮助取证咨询师的专业成长和规范职业化。目前,筹委会已成立了心理咨询师继续教育工作组,出台了一些继续教育方案和公益课程。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得知,人社部退出心理咨询师职业资格认证后,心理咨询行业的宏观政策协调、制定和实施由国家卫计委牵头。目前三大学会正在卫计委的协调下开展行业调研和政策建议工作。

“科学的心理咨询是在和神秘主义的心理服务的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在未来很长时长内,这种斗争还将继续下去。”傅小兰坚信,随着受过专业教育和训练、具有职业伦理和科学精神的心理咨询人员的成长,伪心理服务的市场会慢慢萎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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